当前,在全民教育焦虑的背景下,梳理教育内卷化的底层逻辑,尤为重要。由此,才可认清教育内卷化的本质,从而树立正确的教育理念,
当前,中国教育系统的内卷化有两个显著特点。一是整体性、全民性的,各个阶层都在焦虑。二是内卷从孩子的低龄阶段就开始了,从小学阶段下沉到幼儿园,其实对应的就是“幼升小”和“小升初”的择校竞争。这种择校竞争由来已久,而且越来越普遍,竞争性越来越强。
为此,我们就要考虑,为什么出现了这么严重的教育内卷、择校竞争,或者说“学历军备竞赛”。对于这个问题,教育界内外也有很多人做过解释,笔者认为都不是特别完满。
由于存在着高考制度,因此,竞争就不可避免,而且越来越激烈。这一说法有没有道理呢?笔者认为不是很有道理。
20世纪90年代初,高考录取率非常低,但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“70后”“80后”的学生都很清楚,那个时候的学生没有这么多补课,没有那么大压力,寒暑假、节假日,学生都是可以游戏和休息的。而现在的高考录取率,很多省份已经超过了90%,为什么教育机会增加了,竞争反而更激烈了呢?因此,“高考引发”的说法不是很说得通。
另外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是“优质教育资源短缺论”。因为优质教育资源总是短缺的,所以大家要竞争,以享受最好的资源。
这种说法也似是而非。近二三十年以来,尤其近十年以来,优质教育资源究竟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?毫无疑问是增加了。生源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?从总体而言是大幅度减少了滑板车。随着义务教育的普及和发展,以及高等教育的发展,优质教育资源在不断增加,学生在不断减少,但是入学竞争更为激烈了,这是单纯的资源问题吗?
有人说,这是因为中国一千多年科举教育传统的核心价值就是读书做官,做人上人。在当前的教育竞争中,我们把这种“传统价值”格外合理化了,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。其实,五四运动之后,出人头地、做人上人的价值观就得到了很严厉的校正,像陶行知先生的生活教育、平民教育理念,都在校正这种“精英主义”的教育价值观。
每个人都应该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,一个能够自食其力、健康、快乐的人,这种观念在20世纪60年代还是比较普及的。当时的说法是“一颗红心,两种准备”,以及人们经常说“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状元”,并没有把所有身家性命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,没有说就是要上大学。所以,归因于传统,也不太说得过去。
还有一种解释,就是独生子女政策。因为只有一个子女,所以每个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当作天才来培养,必须要上大学,而且要上名牌大学。这个因素是否存在呢?无疑是存在的,而且可以说对家长的教育选择的确影响很大。
大家都知道,过去在多子女的时代,很多城镇家庭有三四个孩子,在农村则更多一些。那时候先经过了一轮自然选择,也就是说,每个家长对自己的几个子女适合做什么,心里很有数——调皮捣蛋的、喜欢打架的,送他去当兵;忠厚老实的,留在家里种地养老;爱算账的,去做生意。一个家庭四五个孩子里面,可能有一、两个是喜欢看书学习的,家长就让这样的孩子去上学。在独生子女的情况下,这种选择就消失了。家长千方百计让孩子接受所谓最好的教育。
但是,独生子女这个因素,笔者认为也不应被夸大,因为独生子女政策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实行,至今几十年了,教育生态的恶化、教育的“内卷化”都是最近十年才突然加剧的,尤其是近几年更加严重。显然,还有一些其他因素在起作用。
也有人说,这是中产焦虑导致的。因为近十年中产阶层的出现,中产阶层的“地位恐慌”特别严重,所以把很多精力投入到升学竞争当中,加入“学历军备竞赛”。
中产焦虑或者说中产家庭、白领家庭对教育更为重视,这也是一个基本事实,但是回过头来,我们看看其他亚洲国家,它们的中产不焦虑吗?日本、韩国风平浪静——主要是指义务教育阶段,小学和初中还算平静。
例如:韩国的义务教育,每个学生都是就近入学,无需家长接送。笔者调研过,很多韩国家长在义务教育阶段的择校标准有两个:第一,离家近;第二,伙食好,中午管一顿饭。这等于没择校。韩国小学生下午也有课外补习班,但主要是音、体、美方面的,就是艺术的学习,还有一小部分是学习英语。在韩国义务教育阶段,竞争性的学习和培训是被严格禁止的,不存在考级。
综上所述,教育内卷虽存在高考制度、中产焦虑、独生子女政策等因素,但这些都是背景性、整体性的,或者说是较长时期内都会存在的背景,并不是最近十年来教育生态急剧恶化的直接原因。笔者认为,究其原因是没有真正实现义务教育的均衡发展。
到今天为止,中国的家长和舆论,包括很多管理者、校长、教师,都没有真正建立“义务教育均衡发展”的理念。
很多人认为,学习就是要有竞争、有淘汰,就是人生起跑线上的竞争。其实完全不是这样,义务教育是国家用法律形式确定的基本人权,是保障性的教育。因为是保障性、基础性的教育,所以是非选择、非淘汰、非竞争性的,实行免费、免试,就近入学的政策,就是为了体现这一价值,保障每个学生的教育权利。义务教育不是竞争性的,强烈的竞争性和淘汰性则违背了义务教育的基本价值。这些问题需要被拨乱反正,需要经常说。
倘若所有学校都是差不多的,当然选择离家最近的学校最合理,这也是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义务教育段的基本现实。小学生的天职就是游戏、健康成长、锻炼、郊游,而不是把学业竞争作为主要使命。
1986年,我国颁布了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》,提出了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目标。前几年,全国各地都在进行义务教育均衡发展验收,几乎所有地方都通过验收。也就是说,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目标,从管理部门的角度已经实现了,但是现实中,哪个地方只要有择校竞争,只要有学区房,只要有重点学校,就说明那里的均衡发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在中国各个大城市,择校竞争都很严重,根本原因就是学校差距比较大。
需要讨论的是,按照国家的政策法令,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目标提出了那么多年,为什么还是达不到均衡?
这里有一个历史原因:20世纪50年代初,国家建立了中小学“重点学校制度”(那时还没有建立义务教育制度),重点学校制度有利于快速地为工业化培养专业人才。当时,各地的中小学都确定很小的百分比作为重点投资、重点建设的学校,任务就是培养拔尖人才,为上一级学校输送人才。这种教育和义务教育的价值是完全不一样的,具有很强的精英教育属性。
1986年,国家颁布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》以后,重点学校制度被废止,但已经实行了那么长时间,大家有一种惯性,地方教育行政部门,甚至地方政府总是觉得应该有几所优秀的学校作为示范,以带动其他大多数学校——这是一种惯常的管理思维,但是违背义务教育实施的意义。事实上,至今各地仍然存在变相的重点学校,它们的资源和办学条件要比其他学校好很多,其中最突出的是特级教师、高级教师的师资力量强。
怎样才能做到学校之间的均衡发展,很清楚,就是三个“源”的均衡:生源、财源、师源。归根结底,这是一个能不能真正做到依法行政、依法治教的问题。
首先,为什么强调义务教育就近入学?就是为了平衡学生的生源。如果把所谓高分的学生用“掐尖”的方式聚集到一所学校,学校之间不可能是均衡的。生源的均衡就是靠就近入学来保障的。
其次,财源方面,教育经费的配置应该是均衡的,不能够厚此薄彼。财源的均衡,现在大致能够做到,因为生均拨款、按人头拨款,每个学校大致是一样的。但事实上,重点学校有很多另外的渠道,即专项经费,所以资源还是要比普通学校好得多。经过这么多年的建设和发展,总体而言,义务教育学校在硬件上的差距已经比较小了,但家长择校所看重的也不是硬件上的差距,看重的主要是教师资源。也就是说,教师的均衡化在今天还没有完全做到,甚至没有起步。
教育部也发布过关于教师流动的文件,要求义务教育学校都要进行教师流动。最早是20世纪90年代就推进过这件事,但落实情况却不令人满意。
建议明确相关规定,教师四年、校长五年,必须流动。教师流动,不固定在一所学校,大家可以想象,它的教育品质、教育质量也就比较均衡了。
在教育公平的维度上,是掐尖、拔优、培优?还是均优,促进义务教育的均衡发展?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政策选择。非常可惜的是,中国大多数城市,基本都走向了“精英主义”的掐尖、拔尖、培优,打造重点学校、打造拔尖人才的道路。
也有人说,高考是指挥棒,因为有高考,所以就均衡不了。不是这个道理。高考是指挥棒,但是学校制度是教育系统的底盘。也就是说,这个底盘设计得是平衡的?还是有很明显的倾斜或者倾向性?两种设计导致的区域教育生态是很不一样的。笔者建议,今后一段时期内,教育改革一个重要的方向还是要改革公办学校体系,使它真正按照义务教育法的要求实现均衡发展。
在整体改善教育生态的过程中,家长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。当前的问题是家校关系过于亲密,逾越了各自的界限:家长一定程度上可以干预学校的教学行为,教师则转移责任让家长当助教。现在学校和家庭的关系异常“亲密”,学校利用微信群等,时刻与家长联系着。很多微信群成为家长的马屁群。这种家校关系是非常扭曲的。
一些教师利用“家校通”等通信工具制造焦虑,对学生进行评价比较:今天某某同学又得了一个什么“优”,得了一朵“小红花”等。言下之意,没有得“小红花”的家长自己掂量。
所以,在互联网时代、在信息时代,如何构建和保持恰当的家校关系,是很大的命题。笔者认为,我们现在没有多少人对这个问题有发言权:家校关系到什么程度是恰当的、合适的。
笔者就此问过一位台湾地区的教师,他说:“我们没有‘家校通’这些东西。教师是专业的工作,不是每个家长都能插话的;我们的教育活动也不需要征求他们的意见,我们按照我们的准则来做。”也就是说,学校和家庭是有距离的,不应该时时刻刻地紧密联系。这位教师还说道:“我们有事情会给家长发通知,什么时候开家长会发一个通知,仅此而已。不需要时时刻刻跟家长打交道,否则会给学校带来很大干扰——因为家长的心态大家都可以理解,如果每个家长都把自己的意见释放到学校,学校就难以承受,学校的教育行为也要变形。学校把教师的责任转移给家长,让家长给当助教,学校方面也是有很大问题的。”
在教育理论当中,三种不同的教育(学校教育、家庭教育、社会教育)各有各的功能,各有各的场所或者边界。家庭教育有自己独特的功能,并不是帮助学校提分或者帮助教师改作业,那么,它的功能是什么呢?就是发现孩子与众不同的禀赋、特长、兴趣、爱好,然后鼓励孩子自我发现、自我实现。
为什么美国学校下午下课时间很早,一点半左右就下课?美国的一位教师就这个问题说道:“我们必须给家庭教育让出必要的时间,不能让学校教育把学生的时间都占了,因为学校面对的是几十个孩子,教师不可能对他们进行个性化的特殊关注——这是家庭的责任;家长面对自己的孩子,就应该完成家庭教育的使命,发现孩子独特的自我,并且鼓励、培养他们的特长、兴趣,让他们走上一条自我发展的道路。”这是美国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分工。
今天,全社会弥漫着一种极度功利主义的观念:上学就是为了考一个好大学。无论家长是什么文化程度,都好像变成了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。
一段时间以来,关于高中阶段的“普职比”备受关注。保持5∶5的普职比不是新的政策,在20世纪80年代就提出了,多年来一直是要这么做的,这里就涉及对职业教育功能和重要性的认识。
尽管在中国传统观念当中,会有“唯有读书高”“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”,但是一个国家的教育必须与它的经济、市场和产业结构相适应。也就是说,这个社会总是需要有足够多的人进入经济领域、职业领域,成为技工或者职业人才。
OECD(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)发布的2018年教育概览(Education at a Glance 2018)里面有一组数据,公布了一些欧洲国家高中阶段选择职业教育的学生的比重(大多为2016年数据):芬兰71%,德国70%,荷兰69%,瑞士65%,奥地利58%,意大利56%。也就是说,在发达的德语系以及北欧国家,高中阶段选择职业教育的比例相当高,远远超过了5∶5。
人天生不同,有的人动手能力特别强,有的人有艺术禀赋,而适合读书的人,笔者认为在世界人群中只占较小的比例。所以,并不是高校普及率高了就真的能出很多拔尖人才,还在于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有对这个学科、对这个专业发自内心的爱好和热情,具备特长。
北欧发达国家的高等教育已经普及化,其高中阶段职业教育的比例也高达70%。当然,这些国家高等教育普及化了,人人都可以上大学,为什么高中阶段的职业教育比例还那么高呢?这就要说到一个很基本的问题,也就是说,如果让学生自己去选,笔者认为很多学生并不一定愿意选择学术性、研究型工作,而愿意选择符合自己特点的操作型、技能型的工作,上普通高中而不去接受职业教育,在一定程度上是学生在父母要求下的选择。
我们也看到一些大学的硕士、博士因为写不出论文而走上绝路的悲剧性事件。这里的原因很复杂,但笔者认为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勉为其难——这些人可能天生就不善于做学术工作,你逼着他硬撑了那么多年,最后非常痛苦,甚至痛不欲生。不仅在学术领域,在艺术领域也是这样。
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:20世纪80年代中期,我国学生开始参加高中阶段的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,也出现了很多金牌得主,每年一届,累积的数量是非常多的,但几十年以后,这些金牌得主到哪里去了?不是所有都在做科学研究,而是很多人都去搞房地产、做股票去了。以培养拔尖创新人才为宗旨的中科大少年班,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举办,到现在累计培养了大概2500名毕业生,其中只有不到20%的学生在从事科技工作,其他在各行各业的都有,当老板的也很多。
所以,好的教育应该让每个人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、具有热情的事情去做,走向自我实现,而不是把教育作为一块敲门砖,一个功利性的,尤其是短期功利性的工具。如果就是为了要一个名校的文凭,这是很不负责任的,是一种对青春的浪费。
因此,对职业教育这个问题,我们要看到:一方面有社会需求,另一方面的确有相当一部分中学生适合做这些技能型、动手型的工作。
新冠疫情以来,外卖骑手队伍不断扩大,有一份关于美团专职骑手的学历数据:初中占34%,高中占29%,中专占17%,大专占16%,本科及以上占4%。那么,本专科及以上的共占了20%。这个数据怎么来解读呢?笔者认为,这些骑手是自强自立的。在就业困难的情况下,他们放弃了所谓学历的面子,选择自食其力,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、养活家庭。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拥有这种精神,是非常重要的。
另外,这也告诉我们职业生活是变化的,不一定是你学了什么就一定要干什么,而且越是在现代社会,职业变化越快。这些骑手也不会做一辈子骑手,他们以后可能会转向新的领域。
所以,我们对职业要有全新的认识,不要认为从事体力劳动就低人一等,而且要为不确定的未来做好全方位的准备。
如果我们具有前瞻性,具有超越性的未来观,就会知道:上不了名校没有那么可怕,可怕的是学生没有任何爱好、没有任何特长。
因此,我们就可以理解,为什么在北欧国家、德语系的国家,高中生选择职业教育的比例那么高。不是仅因为这些国家各个行业之间的收入比较均衡——开卡车、做修理工的待遇和一位教授是差不多的。同样重要的是,很多学生的兴趣不在做研究上,而是愿意做一些自己能够驾驭的、比较有成就感的工作,包括开点心店、开花店,既自得其乐又能养活自己的工作。
青年一代的职业观和新的社会需求正在转变,家长需要做的事情,是不要用自己顽固不化的虚荣心,去绑架孩子的选择、孩子的未来,给孩子一个自由生长的空间,让孩子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。一个人只有利用相应的空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才能够获得人生的幸福,才有可能做得更好。
我们在很长时期一直处于普及教育阶段,所以我们教育的价值观或者说学校教育的目标,是把知识和学历作为重要的目标。我们评价一个人,是看其拿到的是高中文凭还是大学文凭,是本科学历还是大专。现在,高中阶段的教育普及了,在18~22岁的适龄人群中,已经有54.4%的人在大学学习,也就是说,一半以上的人已经进入大学,已经进入了“高等教育普及化”的阶段。随着新出生人口减少,少子化时代的来临,今后上大学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容易。
在这种情况下,比学历更重要的是什么呢?过去是追求能力,从知识本位到能力本位,追求卓越、追求成功,成功是比学历更重要的指标。但是今天,我们还可以往前走一步,在互联网时代、学习化的社会中,一个人真正成功的评价是什么?是幸福。能够获得人生的幸福——这才是教育的最高目标。
当代作家周国平曾说:什么叫幸福?幸福就是找到一件你喜欢做的事,并且把它变成你的职业。你喜欢做的事,你8小时都在做,当然很幸福——8小时之内就幸福了。还有第二个方面,找到一个你喜欢的人,跟他(她)一块生活,那你8小时以外也幸福了,24小时都是幸福的。这是不是应该成为我们教育真正重要的目标?尤其是对家庭教育而言,家长不应该逼着孩子追求排名或者追求名校学历,而把孩子的生命安全、健康快乐,最后实现幸福作为最重要的目标。
如果我们能够确立这样的价值观,把幸福作为我们追求的目标,今天的很多行为也都会改善。也就是说,更大程度地尊重孩子、信任孩子,让孩子去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,敢于冒险、敢于探索、敢于进入各个不同的领域,去经历他们自己的未来,这种做法才是更接近幸福目标的教育。